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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玉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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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玉隕

“子曰:茍志於仁矣,無惡也”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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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風四起、紅葉凝霜,溫暖的江南也終於入了秋,寒意漸漸襲人。

十一月,是秋祭孔子的日子。皇帝照例要在這時率百官、主要是文官,祭拜孔廟。大明自太祖起,就一年春秋兩個季節祭祀這位大成至聖,儀式甚為隆重,又尤以秋祭為重。建文和永樂兩朝沿襲太祖舊制祭祀,永樂皇帝遷都北京之後、南京孔廟的祭祀一直由南京禮部主持,從未間斷。

朱瞻基登基後這是第一次南京秋祭孔廟,既是在百官之前追思崇敬先賢、表尊師重道之意,亦是弘科舉至公之制、鼓勵天下莘莘學子勤勉向學,更是在百官之前示皇帝尊儒家行仁政的決心、寬慰天下百姓。朱瞻基知道這事的重要,事無巨細和尹昌隆再三吩咐了,一一確認無誤,才放了心。

皇後自然也該同行。瑈璇此時已頗為蹣跚不便,但左思右想,還是決定去。朱瞻基知道拗不過她,何況心底也確實希望瑈璇一起,她現在、是我的皇後!朱瞻基恨不得和所有聖賢都大聲地宣告一遍。

十一月十一日,二人天不亮就早早起床,按祭祀典禮大妝。朱瞻基倒罷了,本來軒昂魁偉,玄色八章龍袍、十二旒冠冕只襯得益加儀表堂堂天子威儀;瑈璇卻大腹便便本就覺得累,一層層的翟衣綬帶只覺得啰嗦,待海壽捧出十二龍九鳳冠,瑈璇倒吸一口涼氣:“伴伴,當真?”

海壽同情地點點頭,瑈璇無奈戴上,只覺得站立不穩、頭重腳輕,不、是頭重身子也重。瑈璇沮喪地一屁股坐下,扶著頭恨恨地嘆道:“這也太重了!整人嘛!”朱瞻基又是憐惜又是好笑,擡手把鳳冠取下:“先上車,回頭到了孔廟門口再戴。”

天氣不大好,陰沈沈的。一陣寒風卷過,枝頭飄下幾片落葉、飛舞盤旋著穿墻過院地去了。“吱吱吱吱”一陣擾攘,瑈璇揚手揮走了長樂和白腳鷹,如此肅穆的祭祀大典,可不方便帶著它們。一鷹一猴怏怏不樂地轉身停在高檐上目送著主人,白腳鷹雙目炯炯、長樂依依不舍地伸著猴頭。

瑈璇回頭望了一眼,擡手掩口,一鷹一猴欣喜地跳了跳。朱瞻基好奇地問:“你和它們說什麽?”瑈璇有些不好意思:“騙它們呢,說下午回來帶好吃的。”朱瞻基不由得笑,側頭吩咐榮冬榮夏:“準備些肉幹桃脯。”榮冬榮夏忍著笑答應,肉幹餵鷹沒錯、桃脯?這小猴子還真出息成人了?

朱瞻基扶瑈璇上了龍輦,眾人簇擁著緩緩駛出了皇宮。一聲高吭的鷹唳,白腳鷹忽然振翅飛了過來,“吱吱吱吱”長樂也忙忙叫著跳在輦車之後。瑈璇楞了楞,回過身雙手連連揮舞,又板臉斥責,一鷹一猴終於被罵得擡不起頭,呆呆地停在了禦道邊。瑈璇松一口氣,轉身坐好,見朱瞻基滿眼笑謔,不由紅了臉:“這有什麽好笑?”

朱瞻基伸臂擁緊了她:“將來你教兒子,是不是也象教這猴子和鷹一樣?”瑈璇呸了一聲:“兒子是你教,我才不管呢!”

笑聲中,瑈璇回身望見垂頭喪氣佇立不動的一鷹一猴,忽然心中湧出強烈的不安。遙望註目中,皇宮的飛檐重宇漸漸地遠去、又漸漸地消失不見了。

過禦道、經太平路,到了秦淮河畔。天還只蒙蒙亮,仍舊是陰沈沈的,大朵大朵的烏雲厚厚壓在頭頂。朱瞻基探身望了望天:“今兒怕不會下雨吧?”轉過頭,卻見瑈璇伸著鼻子連連嗅著:“真香!是什麽味道?”

空氣中,一縷香氣飄飄蕩蕩、引人垂涎,朱瞻基變了臉色,松開掌中瑈璇的手,側頭望向窗外。

瑈璇渾然不覺、仍在努力思索,香氣愈加濃郁、幾乎是撲面而來。瑈璇忽然一拍手:“我知道啦!是麻油幹絲,還有豆腐腦!六鳳居的!”如此美食、怎麽會忘了?這懷孕、可真是讓人變笨變蠢啊!瑈璇嘆氣唏噓著,終於發現朱瞻基神色不對,鐵青著臉、身體僵硬地側轉對著車外。

瑈璇笑著拉起皇帝的大手:“怎麽了?你也餓了?這六鳳居一大早就這麽香!”

朱瞻基忍耐不住,“啪”地甩脫了瑈璇的手:“六鳳居六鳳居,你當然覺得香!忘不了是吧!”

瑈璇楞住,打量著朱瞻基憤懣的神色,不解地小聲道:“你不高興?嫌我話多嗎?我不說了就是。”果然牢牢閉上口、不再說話。明澈的雙眼卻望著皇帝,調皮地又睒了睒。

朱瞻基凝視著她,終於長嘆一聲,伸臂緊緊摟住了,下巴擱在她的頭頂,閉上了眼睛。

瑈璇不敢動,感覺到皇帝胸膛起伏不定、顯然心緒不寧,不由得疑惑:他這是、怎麽了?

離開皇宮時的強烈不安又湧上來,瑈璇反手用力抓緊了朱瞻基,不、我們仨好容易走到今天,一定沒事的。朱瞻基感覺到瑈璇的溫存,心中一軟,更緊地擁牢,似有若無的,卻仿佛飄過一聲嘆息。瑈璇埋首朱瞻基懷中,自縫隙中望去,窗外是熟悉的河流橋梁,這是、文德橋?瑈璇的心忽然一涼,朱瞻基的嘆息餘音裊裊,隨橋下的碧波嘩嘩流淌而去。

咯噔一聲輦車停下,到孔廟了。朱瞻基松了手,扶起瑈璇,接過十二龍九鳳冠,小心地給瑈璇戴上,大手輕柔、無限溫存。瑈璇不知怎麽又紅了臉,想起剛才那一聲嘆息,是聽錯了吧?懷孕之後,總容易疑神疑鬼的。

孔廟外的廣場上,百官已經整齊地恭候著。瑈璇牽著朱瞻基的大手下了車,腳一落地,腹中一陣撕心的疼痛,差點叫出聲來。朱瞻基正應付著尹昌隆的大隊祭祀人馬沒有在意,瑈璇額頭密密流下汗水,秋風中顫抖著接受了百官的跪拜。還好,疼了一陣,過去了。

之後便是繁瑣隆重的祭祀大典,尹昌隆年年主持、駕輕就熟,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。大成殿中肅穆莊重,皇帝皇後在最前列,之後是五位大學士,再後是六部九卿、國子監祭酒及各級學官等等,長長的隊伍直排到了殿外。“維大明宣德二年秋,大明皇帝瞻基謹備美酒雅樂,恭奠於南京孔廟大成殿,肅思追遠,上敬夫子暨諸先賢之靈。天地設位人在其中。天行剛健地道寬弘……”

禮部早早擬就的祭文,朱瞻基緩緩誦來,激蕩得大成殿四壁回響,渾厚的聲音響徹在整個孔廟,半空中一排鴻雁被驚得慌慌張張地振翅鉆進了烏雲、人字隊伍若隱若現。

上香、獻酒、參禮,瑈璇見朱瞻基祭祀時口中低低地喃喃不停,靠近細細聽了聽,隱約是“朕之妻、朕有後、聖賢保佑我們仨人”零星的禱告,瑈璇心中感動,這個人素來不信神佛、現在卻不惜對孔聖人出言禱告!肅然斂容,恭恭敬敬也拜了下去。

然而腹中又是一陣疼痛,痛得彎不下腰也直不起身!瑈璇咬牙站起,暗暗叫苦:寶貝,忍一忍,一會兒就回宮了哈。可不要這時候、急著出來!

國子監的生員們上前背誦《論語》,成祭酒帶隊,搖頭晃腦地吟誦著。“子曰:茍志於仁矣,無惡也”“子曰: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,而眾星共之……”朱瞻基輕聲笑著指指點點:哪幾個是朝鮮來的,那幾個是日本人,還有中間兩位小姑娘是琉球的……

瑈璇額頭的汗滴下來,奮力微笑,咬牙不動。

南直隸各個縣學的小秀才們圍攏了高歌《鹿鳴》,尹昌隆介紹這些都是兩年後要參加鄉試的,朱瞻基微笑著頷首,樂曲終了高聲祝福秀才們他日高中、再歌《鹿鳴》,又驕傲地牽起皇後、介紹此乃當日乙未科的狀元。秀才們瞪大了眼睛,怎一個崇拜了得!

瑈璇苦笑著,手捂在腹部,恨不得哭。

今日的祭孔大典、份外地漫長,尹昌隆嘮裏嘮叨、說個沒完;百官群情激動、搶一樣的踴躍發言;朱瞻基也是興致勃勃,積極參與每一項活動……瑈璇漸漸有些恍惚,坐立不安中幾乎意識模糊。

終於,人潮開始退卻、一波一波地消散去,瑈璇引頸期待著,終於榮冬笑問:“陛下、娘娘,起駕回宮吧?”

瑈璇大喜,艱難地站起,朱瞻基卻哼了一聲邁大步便行,竟不理瑈璇。瑈璇呆了呆,身後的孫巧趕上來扶住,連推帶爬,好容易上了車。

朱瞻基正靠在車壁上望著窗外,面色正如烏雲密布的天空、陰沈沈的。瑈璇不明所以,痛得咬牙坐倒、一句話也說不出,額頭的汗滴了一滴在座上。車輪緩緩滾動,往北駛去。朱瞻基半晌回過頭,開口道:“你好些了?”

瑈璇先是感動,他還是關心我的!擡眼望見朱瞻基的目光、冰冷冷的,甚至有抑制不住的憤怒!瑈璇呆了呆,無意識地重覆道:“好些了?”什麽意思?

朱瞻基冷冷地道:“文德橋是不是?還是忘不了?自過了橋你就古裏古怪,整個大典心不在焉!你是皇後!我的皇後!還想著他嗎?”

腹中痛如刀攪,瑈璇反應不過來:“他?”

“不錯!他!你們去六鳳居,你們在文德橋,你們游秦淮河!好精彩啊!令你至今念念不忘!” “嗡”的一聲,瑈璇的腦中急速飛轉,卻在疼痛中想不清楚:“念念不忘?”

“難道不是?七月二十六,你祭奠他的生辰!十月十七,你去貢院的途中在文德橋流連逗留!你想他,是不是!” 幾個時辰的祭祀典禮、孔廟那麽肅穆莊重之地,她身為最重要的皇後,坐立不安!神不守舍!朱瞻基的忍耐到了極限,憤怒和氣惱噴湧而出。而自己心裏悲哀地知道,其實最主要的,居然是、嫉妒!

瑈璇神思恍惚,意識模糊中打了個寒顫:“你,你監視我?”

朱瞻基怔了怔,惱羞成怒:“不行嗎?你是我的!我的!”說著猛地一跺腳,車馬嘶鳴著停下,朱瞻基刷地拉開簾幕,拽著瑈璇跳下了車:“這裏!就是這裏!你不就是舍不得這裏!”瑈璇踉踉蹌蹌差點摔倒,連忙扶著欄桿站住了,兀自喘息不止。腳下碧波如緞,一艘描金畫舫緩緩駛過,眼前三個大字,“文德橋”!

瑈璇一陣頭暈目眩,腹中的疼痛鉆心撕裂,朱瞻基激動地揮舞雙臂似乎大吼大叫還在嚷著什麽,什麽呢?是我錯了嗎?那一個秋日,不該為他送行吧,終於,也只是害了他的性命。寶貝,你記住,不喜歡的人、就不要招惹吧!徒然害人害己。

瑈璇胡思亂想著,忽然身後孫巧一聲驚慌的高喊:“娘娘!娘娘!血!見紅了!”濕漉漉地鮮血,滲過了重重翟衣,瑈璇不禁又是一絲苦笑:寶貝,你真是等不及了,是嗎?

朱瞻基停止呼喊,呆呆望著瑈璇,她原來是,要生產了?我錯怪她了?她是、疼?

望著瑈璇滿額的汗珠、淩亂的發髻、咬得出血的嘴唇,朱瞻基沖上去一把抱緊了瑈璇:“對不起!對不起!”

突然“喀喇喇”聲響,欄桿猛然斷裂,兩人直直摔了下去!一片紛紛擾擾、四下亂喊驚呼亂喊“陛下!”“陛下!”“娘娘!”“娘娘!”又一陣轟隆隆響過,文德橋轟然倒塌!

朱瞻基大驚中,二人已經沈入水底,四周鬼影憧憧,無數寒光圍了上來。飛魚服!繡春刀!刺客竟然扮成了錦衣衛,如此深謀遠慮、有備而來!朱瞻基暗叫不好,見瑈璇昏沈沈不醒,一邊搖晃、一邊伸手欲摘下她頭上的鳳冠。這麽重,非淹死她不可!鳳冠戴得卻極為牢固,急切間竟然取不下。身旁刀光霍霍,數把利刃切開碧波,直劈過來。

朱瞻基擁著瑈璇連連閃躲,“噗”的一聲大腿已經挨了一刀,鮮血頓時冒出,絲絲縷縷飄在水中。朱瞻基反手一記擊開刺客,夾牢瑈璇,快速往西游去。四面密密麻麻全是刀光,南北上岸的道路封得嚴嚴實實。而西面不遠就是魁光閣,朱瞻基知道閣中有一條青石板路通在河底,原是風雅聚會時供水上飲酒或歌舞所用,為今之計只有游到石板路的臺階上、沿階進魁光閣。

果然刺客們楞了楞,似乎沒想到他們會往西,急忙調頭轉身追了上來。“噗通”“噗通”不斷有人入水,自是真正的錦衣衛們躍入河中救駕,“護駕!”“有刺客!”的叫聲不絕,岸上奔跑紛踏的腳步聲四散開,朱瞻基瞥眼望見遠處榮冬榮夏奮不顧身沒入水中的兩個身影,暗暗松了口氣。

然而這次的刺客,竟不是一般的刺客。只見幾個人連連揮手,碧綠清澈的河水忽然變了顏色,不一會兒就黑墨墨一團、目不能視,一股惡臭直襲胸口。朱瞻基皺了皺眉,夾著瑈璇竄出水面換氣,卻頓時嚇了一跳,河面上一片火光熊熊,燒得兩人全身劈劈啪啪作響。

百忙中朱瞻基不忘抱怨:好好的衣服,鑲這麽些金絲銀線做什麽!火勢越來越大,煙熏火燎喘不過氣,朱瞻基無奈,猛吸一口氣又潛入了水底。就這一刻耽誤,西面已經堵上了刺客,黑墨墨的水中看不見,刀光連閃,沖著朱瞻基流血的大腿不停招呼,估計是聞著這血腥氣味而來。

朱瞻基本就受傷不便,水下憋氣的功夫也頗一般,又要護著瑈璇,頓時手忙腳亂險象環生。不知何時松了手,瑈璇飄飄蕩蕩,頓時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水。朱瞻基大急,想喊榮冬榮夏和諸位護駕的侍衛,一張口自己也喝了口水。“這幫飯桶!”朱瞻基心中咒罵著,伸手去撈瑈璇。

瑈璇兩口水嗆在口中,咳嗽幾聲,緩緩睜開了眼睛。四周一團墨黑,身旁有打鬥的水聲。瑈璇努力回想,是朱瞻基抱著自己掉下來,文德橋的欄桿又塌了?瑈璇笑了笑,擡手取下鳳冠扔在一旁,身形連閃,又褪去幾層厚重的翟衣,頓時全身輕松,倒比在岸上自在。瑈璇擺動兩下,竄入人群,閃過道道寒光,擡手移開朱瞻基頭上的皇冕,拉著他的大手往西游去。

朱瞻基頭上一輕,手中溫軟如舊,不由大喜,一腳蹬開腿邊的兩把利刃,奮力往前劃去。前左方影影綽綽的身形似魚一樣靈動,朱瞻基握緊了掌中的小手,瑈璇感覺到他的溫存,回頭展顏一笑。黑黢黢的河水中,只看見兩只明澈的雙眸滿含笑意,朱瞻基不禁也笑容滿臉。刺客、刀光、河水、大火不覆存在,天地間只有這個笑容、只有相愛的彼此、只有兩情相悅你儂我儂。

忽然一陣血腥氣撲鼻而來,身邊黑墨墨的河水變得鮮紅。瑈璇心叫不好:寶貝,你這麽急,可要害死爹娘啦!腹中一陣陣劇痛,瑈璇攥緊了朱瞻基的手掌,全身顫抖。

朱瞻基大急,刺客們追著血腥氣圍攏上來,幾道寒光刺開鮮紅的河水、直撲瑈璇。瑈璇似乎失去了知覺,竟不知閃躲。朱瞻基不假思索合身撲上,噗噗噗幾聲沈悶的水聲,寒光都招呼在朱瞻基魁偉的身體上,又一陣陣鮮血迅速飄散在河中。

朱瞻基受傷頗重,倒在瑈璇身上,兩人忽悠悠往河底沈去,就這麽、去罷!迷迷糊糊中,瑈璇忽然一陣劇痛、又一陣輕松,低頭一看,黑黢黢的一團物事沈在腳底,寶貝,你真的、出來了?

瑈璇一個激靈、瞬時清醒,一弓腰撈起嬰兒,湊上口想咬斷臍帶,人小力弱,居然咬之不斷。忽然一張大口伸過來,是朱瞻基!雙手顫抖著拉過臍帶、一下咬斷,黑黢黢的水底,仍然看得出年青的皇帝滿眼淚水。

兩人對望一眼,朱瞻基決然點頭,瑈璇還在猶豫,朱瞻基猛地一把推開她,自己轉身雙臂雙腳張開,赤手空拳、憑血肉之軀生生擋住刺客的霍霍刀光!無他、只因、兒子必須趕緊浮上水面呼吸!

瑈璇心中傷痛,身不由己地被此大力推出老遠。一手劃水、一手高高托起嬰兒、“嘩啦”躥出水面。大火熊熊中,“哇”地一聲嬰兒的啼哭嘹亮地撕開了陰沈的天空、層層的烏雲,大雨忽然如瀑布,刷刷刷傾倒而下!

宣德皇帝嫡長子、朱祈鎮!橫空出世!

瑈璇雙臂托著兒子,雙腳連踩,大雨澆滅了河面的火光,大雨沖散了河中的黑墨,大雨洗刷著這一對險境中的母子,瑈璇不顧渾身濕透,奮力向西!

前方,孫巧帶著兩個穩婆幾個宮女正候在魁光閣下,聽到這聲啼哭,放眼見瑈璇舉著嬰兒,孫巧尖叫一聲便撲進河中,頓時便往水底沈去,孫巧似發了瘋,竟忘了自己是北方人、根本不會水!手忙腳亂地只迎著瑈璇亂撲騰,兩個穩婆倒還頭腦清楚,合力將孫巧自水中舉起,總算沒有淹死。

榮冬榮夏不知何時到了身邊,瑈璇急道:“陛下,在河中,快去!”榮冬轉身一個猛子撲進水底,河中水花四濺正打得熱鬧,瑈璇關切地望著,榮夏表情覆雜,似安慰又似迷惘地道:“侍衛們都趕上去了,陛下沒事的”一邊拖著瑈璇往魁光閣游去。

魁光閣的青石板臺階其實甚近,瑈璇產後無力卻覺得無比遙遠,好容易腳底一硬,瑈璇松一口氣,望見孫巧遠遠伸出了手來接嬰兒,瑈璇不假思索地遞過去,雙膝一軟就要摔倒。“住手!”突地一聲慘呼,是孫巧!噗地一聲一把大剪刀插在她的背上,兩個穩婆面露猙獰,舉臂揮舞,就要再次紮下!瑈璇驚叫一聲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和身撲上,恰恰兩把剪刀迎面飛至,噗噗插在胸口!瑈璇不管不顧,奮力擋住孫巧、和孫巧手中的朱祈鎮!

榮夏似呆住了,動也不動地站在一旁。遠處傳來呼叫聲:“榮夏!”是皇帝和榮冬、和海壽、和大批的侍衛飛奔而來,朱瞻基渾身是血,混在大雨中洋洋灑落。穩婆冷哼一聲,大剪刀拔起再次插落!瑈璇孫巧對望一眼,兩人拼出最後一點力氣,各自舉起手臂,只是這柔弱玉手、又如何阻得住兇猛的剪刀?眼睜睜,這大明唯一的皇子、就要喪命於巨剪之下!

“鐺”一聲巨響,榮夏的繡春刀終於出手,剪刀飛出老遠,穩婆站立不穩後退兩步,怒喝道:“榮夏!”瑈璇心中一寬,再不能堅持,瞬時暈倒,直直壓在孫巧背上,孫巧緊緊抱著嬰兒,側頭高叫:“娘娘!娘娘!”

榮夏一刀出手,似著了魔,忽然仰天長笑,望著飛奔的朱瞻基叫道:“陛下!恕臣,來生再報!”繡春刀刀鋒一轉,一顆人頭倏地跳起,雙眼猶睜,滿滿的不甘、憤怒、和傷心!

一群侍衛飛奔而至,兩個穩婆對望一眼,咯嘣一聲忽然猛咬牙關,榮冬叫聲不好,已經來不及,兩個穩婆口邊黑血汩汩流出,倒地不起。榮冬望望地上的穩婆,望望榮夏的人頭,再望望昏迷的瑈璇、瑈璇身下的孫貴妃、貴妃手中的嬰兒,一向笑瞇瞇的面上不知何時淚水滿臉,與海壽眾侍衛扶起瑈璇,擡起孫巧,接過了朱祁鎮。

華太醫神色驚慌,先拍怕嬰兒確認沒事,看了看貴妃面色一松也是沒事,看到皇後,卻是全身顫抖,一包銀針握在手上翻來覆去,不知如何下手。皇後,胸口深深插著大剪刀,深過了當日在占城因陀羅補羅城中的竹弩。

大雨不知何時停了,天邊露出一角青色。秦淮河恢覆了碧綠澄清,岸邊卻躺了一排飛魚服的錦衣衛士。是刺客?是侍衛?海壽一眼掃過,牙關緊咬,印制住內心的憤怒。側頭看看皇帝,不由得邁上一步,又停了下來。

朱瞻基渾身是血,面色鐵青、胸膛起伏,拳頭攥得青筋直爆。望著瑈璇胸口的剪刀,似著了魔,幾次伸手欲拔,又顫抖著縮回。看了又看瑈璇緊閉的雙眼,終於一咬牙,雙手握住剪刀,用力拔出!只見“嗖”“嗖”兩道血雨箭射而出,直躥空中!

瑈璇一個激靈,睜開了雙眼。華不為雙手不停,銀光急急閃動,頓時胸口密密麻麻紮滿了針,血箭漸漸停住,可是仍然在汩汩流出。華不為滿額滿臉汗水,不死心地又摸出一包包藥粉,直接倒在傷口,卻大部分被血流直接沖走。朱瞻基急得大手捂在傷口,剎那間就滿手鮮血,透過指縫流淌出來,朱瞻基徒勞地挪動著兩手,全身顫抖,秋風中大汗淋漓,背上腿上的刀傷處處迸裂出鮮血,他也渾然不覺,只想用手堵住愛妻的傷口。

瑈璇含笑掙紮著說道:“祁鎮,祁鎮,”聽不見聲音,朱瞻基看著她口型猜出來,才想起剛出生的兒子。雙手急忙在身上拭了拭,自榮冬手上接過,舉到了瑈璇眼前。

瑈璇望著這嬰兒,肥頭大耳,兩只圓圓的眼睛烏黑閃亮,正是朱瞻基的眼睛。朱祁鎮轉動著烏溜溜的黑眼珠、望著血泊中的母親,正仿佛那一個夏日的夜晚,桃葉渡邊初識,濃眉下的大眼閃耀在河畔的月光下,滿是好奇和欣喜。

瑈璇嘴角彎彎,費力地緩緩擡起手,輕撫兒子的面頰,目光逡巡在丈夫兒子兩張相似的面孔、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上,微微張口無聲地道:“下輩子,我們仨一起,去桃葉渡,捉蛐蛐……”說著說著再也堅持不住,手臂無力地垂下,清澈的雙眼望著朱瞻基,嘴角猶自帶著笑容。

孫巧尖叫一聲,撲在瑈璇身上,瘋了似地連呼:“娘娘!娘娘!娘娘!”海壽扶住她,也是淚流滿面。榮冬接過皇帝手中的朱祁鎮,伸袖直擦眼睛;華太醫捶胸頓足,嚎啕大哭。

朱瞻基立在瑈璇身前,呆呆望著,一動不動,連眼睛都不眨,象是失去了知覺。只說是苦盡甘來,二人終結連理;只說是天隨人願,從此一家團圓;只說是塵埃落定,守她至天長地久。一片血泊殷紅,她蒼白的面容如羊脂玉溫潤,長長的眼睫卻難道再也不會睜開?

為什麽不信她?她果然約下了來生,我們仨、去桃葉渡、捉蛐蛐!

朱瞻基俯身握住瑈璇的手,在面頰上輕輕摩挲,像是阻止那手漸漸失去溫度,然而終於,小手漸漸漸漸冰冷。朱瞻基徒勞地摩挲著、並不停下,凝視著瑈璇,仍舊一動不動。

“瞿瞿,瞿瞿”兩聲,一只蟋蟀跳到了瑈璇身上。是江南貢士!不知自哪裏跑了出來。跳過血泊,跳到了瑈璇的肩頭,擡頭望著瑈璇,振翅持續叫著“瞿瞿,瞿瞿”,急促而不安。榮冬想上前趕走蟋蟀,海壽伸手一把拉住。江南貢士叫了一陣,似乎明白了徒勞無功,主人再也不會醒來,垂首趴下,“瞿瞿”一聲,連榮冬都聽出了其中的悲傷。

朱瞻基顫抖著伸出手指,江南貢士爬到了皇帝滿是薄繭的指上,“瞿瞿,瞿瞿”幾聲似是哭泣又似是安慰,只是再也沒有人能夠明白、再也沒有人能夠與它喁喁絮語。朱瞻基雙目中淚水嘩嘩流下,他自己卻似渾然不覺,一手摩挲著瑈璇的小手、一手舉著江南貢士。眾人含淚望著皇帝:陛下這可不是要瘋了?

忽然一陣狂風卷起,霎時天昏地暗,枝葉泥沙盤旋著飛揚半空,擊打得魁光閣的門窗嘩剌剌作響,秦淮河中波濤洶湧、拍打著青石堤岸、卷起陣陣浪花。又是“瞿瞿”一聲,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,江南貢士倏忽不見。朱瞻基茫然無措,呆立良久,猛地撕心裂肺一聲慘叫:“瑈璇!”痛哭失聲、嚎啕不絕!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,終於似促織的精靈,隨狂風而去。

天氣一天天冷下來,江南落了一場雪、兩場雪,宣德三年的新年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冷冷清清地度過。皇帝躲在幹清宮中,已經很久沒有出來。雖然有內閣處理日常政務,可是票擬必須等到批紅,金英海壽無法,只好和三楊商量著看著批,有些須皇帝決斷之事、只好拖了下來。

孫貴妃受傷極重,但終於保住性命,慢慢好起來。海壽與榮冬搜尋一眾刺客和兩個收生婆的來龍去脈,抓了二十多人,線索卻嘎然而知,以錦衣衛與東廠的兩處力量、竟然找不出幕後主使。而榮夏,為什麽關鍵時刻擋住穩婆、卻又自刎而死,榮冬抓破了頭,也想不明白。

憤懣之中,榮冬、海壽與鄭和商量著將南京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,卯足了勁兒繼續查找,發誓要報此仇。華不為日日自怨自艾,總以為是自己沒能救得了皇後,堂堂大明太醫院首席,沈醉酒鄉,再行不得醫、看不得病。

林絲白煙玉哭得暈過去,一次又一次。蒯祥甘棠尹昌隆書笥傷心之餘,回想起多年前的“陳琙殉國”,多麽希望,這次、又只是瑈璇的一個玩笑。

然而時光流逝,無論是藍袍書生、還是丁香少女,終於都沒有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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